风雪夜宿老乡家中

那一个夜晚,外面的风声一阵紧过一阵,透过玻璃窗,院子里那株根深叶茂的古香樟在路灯桔黄色光晕下,我亲眼目睹它在拼命挣扎!北方狂风如长了利爪,一把揪住树冠,疯狂地撕扯,似要将老树连根拔出来。披头散发的香樟不屈淫威,它在这个院里活了近一百年,海洋上气势汹汹扑来的飓风不下几百回,这些风魔每一次都志在必得要将它摧毁,可坚强老树春夏秋冬四季从来面不改色,它只要活下去一天,每一刻都呈现给世人鼓舞的生命深绿色,它历尽沧桑,每一次都逢凶化吉,安然无恙。

香樟树

酒醉心明白,何况我也醒了七八分,我起身离开桌子,走到窗前,灯光下的夜空,风声凄厉,雪花飞舞。那颗老香樟摆开阵势,在严寒大风中如撑开的一把巨伞,东偏西歪,但无论如何也巍然不倒。

大自然一草一木都如此坚韧不拔,这个人间多少蝼蚁一般的生灵,既然好不容易才获得了生命,纵是百般刺骨逆境的理由也不能放弃!

江南大雪

似若隔岸观火老樟树舍命挥舞,落叶折枝,不由敬仰肃然,眼里竟有些潮热……

我这个头发几乎全白的老乡,那一晚抑或酒逢知己,借着微醺,仿佛一直在自言自语。可寒夜里还有一个彻晚不曾离去的听众。

以下是第一人称的转述内容,我所做的仅仅将俚俗方言修正成书面语通用的叙述。

那一年春天,我6周岁,用家乡那一带的说法叫吃七岁的饭了。妹妹才4岁,而最大的哥哥已经13岁了。那个时候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,是严厉不可触碰的高压电线。

村小学泥坯墙上刷着比箩筐还大的白底红字宣传标语:

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宣传标语

“国家兴亡,匹夫有责!计划生育,丈夫有责!”

“宁添十座坟,不添一个人!”

……

我的出生纯属侥幸,家里寒伧的一点儿家底悉数缴了罚款,根本凑不够一个零头,过年猪从圏里赶出来,他们七手八脚捆紧抬走了,几只羊也被牵走了,权当是我死活要降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代价和处罚,计生工作组的人以为父母到了这步田地,从此善罢甘休,不再麻烦他们。没想到大山沟沟的蛮民如此不懂政策,不通情理。猪和羊充公抵罚的第三年,有了两个儿子的父母亲还不收手,这一回两口子学聪明了,在山里搭了个窝棚,将已经显山露水的母亲安置在神仙都难以发现的深山老林里,打算背水一战,生米成了熟饭,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时候再回村里……

狡兔三窟也难逃猎人的追捕,不知怎么走漏的风声,尽心尽职的工作组仿佛神兵天降在窝棚旁边时,身怀六甲的母亲妊娠期已经过了第八个月,工作组的突击,根本没让在山下的父亲知道,他们也是想以其人之道,还治其人之身,把母亲掳去,做了人流的既成事实,也将生米煮成了熟饭再通报父亲。

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秋收

仿佛是老天都拗不过小妹这条倔强一心向往人间的小生命。

在架着母亲生拉硬拽的下山时,母亲挺着个大肚子不要命的挣扎中,工作组的人猝不及防这个披头散发女人有如此爆发力,一下子挣脱了,一个趔趄,猛地栽倒在斜坡上,山路陡峭,可怜的女人不断地翻滚就下去了。工作组惊呼一声,连忙追赶越滚越快向下坠落的孕妇。

老天保佑这一对母女,眼看要出人命的关头,滚落的母亲让一棵大树挡住了去路。等到工作组的人赶过来,女人已经说不出话了,身上的鲜血上不断涌出来,下半身都浸透了……

工作组的人不辞辛苦上山,其实也是为了了尽忠职守,可不愿意由于工作方式的粗暴弄出人命来。他们毕竟是训练有素的公家人,处变不惊,七手八脚抬起正在失血,要早产临盆,正在鬼门关徘徊的母亲,冲锋陷阵一般下山,以抢救生医院。

现在可不敢引产将一条小生命置之死地了,医生在抢救孕妇生命的同时,也顺带将在母腹快九个多月的小妹这条小命阴差阳错保住了。

那个年月,沿海在改革开放,经济在复苏,经济特区正在试行,“打工”一词才新鲜出炉,远远没有形成风起云涌的务工潮,农村已经实行耕地联产承包责任制了,但老老少少,青壮老幼全都窝在家乡土里刨食,地寡人多,大部分的家庭都处在温饱困扰的忧患之中……

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小学生

我们这个五口小家,本来粮食就不够吃,小妹违反政策的超生,更让这个家徒四壁的家雪上加霜,小妹出生的第三年,阳春二月,还在播种插秧时节,父亲在田里累了一天,一身泥水天快断黑回家,进门后拿了一柄高粱扫帚,端着油灯钻进粮仓,仓里如豆的昏黄灯光下,父亲窸窸窣窣扫了半天,又蹲下去捡了半天,最后仓里比洗过还干净——父亲只清扫出半箩黄谷,青黄不接的初春,五张嘴的家里余粮只剩下半箩谷子。

那一晚,母亲抓了一小把米,熬了一碗数得清米粒的稀粥,这是给三岁的小妹吃的。两个大人和两个未成年的儿子,每人喝了一海碗加点盐末的白开水,就上床睡觉了。

半箩干燥黄谷脱壳成米,一家人无论如何节省,无论如何勒紧裤腰带,就算两天吃一顿饭也熬不到三四个月后的秋收。有一天夜里,父亲挑着一双空箩筐出了门,那半夜,父亲翻山越岭,淌河过桥,走了四五十里山路,从娘舅家借回了半担粮食,不是舅舅不愿多借,本来是给饿着肚子的姐夫两只箩筐装满了的,不放心的父亲打开他小舅子的粮仓里发现里面最多只剩下小半担了,这个姐夫当场就哭了,把已经装在筐里的粮食全倒了回去,说另外再想办法。小舅子坚决不干,深更半夜吵了起来。折衷的办法两弟兄各让一步,父亲只要了半担,好说歹说也不肯多要。

那一天晚上,父亲出门前喝了半碗盐水,半夜到舅舅家却说自己吃饱了才来的,挑着半担谷子快天亮才到家,母亲给他开的门,这个男人饥肠辘辘,前胸贴后背在山路上整整跋涉了一夜,挑着粮担进门那一刻,母亲看见自家男人脚下在打晃,满头满脸的冷汗,连衣服都湿透了——那是饿,极度饥饿才会那样子。

父亲都是晚上挑着空筐出门借粮,有时半担,有时加在一起还不到半筐,有两三回空筐出门空空如也回来,好不易熬到盛夏七八月,田里的水稻正在长穗灌浆,该借的人家都借遍了,其实该值的人家都闹起了饥荒,父亲晚上很少出门了,也不好意思再出去讨借。

家里一粒存粮都没剩下,好在黄瓜、丝瓜南瓜长成了。母亲为做饭,巧妇难为无米之炊,每天中午灶房里浓烟滚滚,锅里黄绿色的瓜菜只有盐加些辣椒没放油煮了半锅。

十三岁的哥哥失了学在家和父亲田里地里顶着烈日早出晚归,他辍学一是家里没钱供老大上学,二是没考上,他们那一茬孩子出生的时候正是人口激增爆发期,村小学每间教室都挤满了,连课桌都不够,挤挤挨挨一课堂连鞋都没得穿的农家子弟小学生,其中只有不到十个孩子能被初中录取,近90%十二三岁娃娃齐刷刷被淘汰出局。哥的成绩,不在那优异名列前茅十分之一内,理所当然回家务农。

十二三岁少年,正是青春期萌芽发育的时候,饭量惊人如家里养的一头猪。

半锅无油少盐的瓜菜,他一个人消灭一半还未吃饱,尽管吃这么多,尽管肚子像个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,可他一张尖瘦的小脸没有一个巴掌大,瘦得皮包骨头,肋骨历历在目,表面蒙着一层薄皮,血管都一清二楚。

母亲伤心,这娃儿像只长了通肠的鹅,吃东西好似不经过消化吸收,一边吃一边屙,身上怎么能长肉?

南方水稻

全家都在挨饿,只有哥哥抗议得最激烈,天天和父母闹伙食。

有一天晚上熄灯后,哥在黑暗中一直叽叽咕咕喊饿,到了半夜没声音了,父亲不放心,点灯一看,在床上瘦得似一根干柴棍似的哥哥大汗淋漓,身体冰凉在昏睡,父子凑到大儿子耳边大喊了几声才喊醒,醒来第一句。

“爸爸!我饿!”儿子虚弱的声音细若蚊呐。

父亲夜半在昏黄的油灯下定定凝视了半天可怜巴巴的大儿子,转身去了堂屋,背上一个大背兜,带了一把镰刀,打开大门,没有手电没点火把一头栽进寂静无声,漆黑的深夜!

这是被饥饿和苦难逼得走投无路,为了饿得休克过去的儿子,三十几岁的庄稼汉子父亲平生第一次“做贼”,第一次侥幸得手后又干了第二次第三次,他夜深无人时出门,他也没去翻墙入院,他背着大背兜去了别人家的庄稼地,所获“赃物”不过是些黄豆荚、花生、瓜菜……

玉米

久走夜路那有不撞鬼!他最后一次为了几个秸秆还长在地里,玉米棒子还长在秸秆上的玉米棒子终于失了手,第一次也是唯一次失手,父亲付出的代价何其昂贵——他被夺去当年还不到四十岁的年轻生命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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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创系列作品未完待续

浙江绍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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